读莫言先生的《蛙》所想所思

2016-12-12   来源:文献信息中心   作者:沐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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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作为在计划生育年代出生的千千万万读者之一,我对《蛙》“波澜起伏的生育史”充满了好奇,《蛙》里有太多值得探讨的东西,不管是上个世纪计划生育政策的是与非,还是由此引申出来的“生命政治”,在不断变化的时代中都有新的思考和意义。
  
  小说在第一部分开始时向读者说明反右斗争之前(即在1955年和1957年之间的一段时间)的中国,是“中国的黄金时代,也是姑姑的黄金时代。记不清有多少次了,姑姑双眼发亮,心驰神往地说:那时候,我是活菩萨,我是送子娘娘,我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,成群的蜜蜂跟着我飞,成群的蝴蝶跟着我飞。”这段富有抒情气息的文字可以说是整部小说中唯一轻松明快的段落。再次之后的故事则逐渐将向读者展示出沉重悲怆的一面。小说第一部结束于文革时期对姑姑进行批斗时,会场冰面的断裂,“许多人,落到了冰水中”。第二部则以蝌蚪的第一任妻子王仁美被姑姑强行流产,最终母子死在手术台上为结尾。而小说第三部则以由于姑姑不断追逐“超生游击队”王胆,最终造成后者因早产而死亡收束。从这样的排列来看,小说讲述的就是中国社会自60年代以来开始推行计划生育政策后,“生命”开始逐渐被“政治”所掌控,妇女们生育的要求不断受到以姑姑为代表的计划生育政策的压制,“政治”开始根据自己的需要掌控整个国家的人口出生率,并由此造成“生命”不断被抑制以致死亡的过程。故事进入第四部分后,结局开始不再突显死亡,转而书写“生命”的诞生。这一部分以蝌蚪的儿子出生作为结尾,并宣告这个孩子“必将成为这个国家的一个合法的公民,并享受这个国家给予儿童的一切福利和权力”。单从这样的结构安排来看,作者似乎通过小说前三部分关于死亡的书写,表明“生命”在1957年之后,逐步受到“政治”的种种压制。而第四部分则以一个计划外婴儿的诞生,暗示“生命”开始在新世纪摆脱了“政治”的压制,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“复苏”。
  
  “生命”这个看上去似乎最自然、最本真的东西在现代社会难以独善其身,它早已被编织进现代性的逻辑之中,从而与“政治”深刻的联结在一起。最早将“生命”与“政治”放在一起进行理论化论述的,是法国学者米歇尔•福柯。在1976年法兰西学院的系列讲座中,福柯区分了统治者对死亡的权力和对生命的权力。他认为现代国家的统治者和君主制国家的君王重要区别是:后者只拥有对死亡的权力,即将人处死的权力,但不具备对“生命”的控制力;而前者在拥有对死亡的权力之外,还则拥有对“生命”的权力,即通过对“出生率和死亡率、再生产比率、人口的繁殖”等过程的控制,实现对“生命”的掌控。因此现代统治者通过“惩罚技术”(对死亡的权力)和“调节技术”(对生命的权力)的双重掌控,最终实现了对“从有机体到生物学,从肉体到人口的全部”占有。这种统治者对生命的权力,就被福柯命名为“生命政治”(Biopolitics)。因此对于小说所处理的计划生育政策,我们不应该像某些居心叵测的西方评论家那样,将其理解为集权国家对所谓“人性”或“人权”的迫害。而只能把这种“政治”对“生命”的掌控与压抑,视为现代性逻辑在中国展开过程中的必然后果。
  
  书中,蝌蚪和姑姑没有意识到的是,当他们为自己在50到80年代贯彻落实的计划生育政策“赎罪”时,他们其实再次成为“生命政治”的帮凶,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实践对“生命”的控制和戕害。而这种戕害就集中体现在蝌蚪对陈眉腹中孩子的剥夺上。从小说的描述来看,陈眉是一个被资本剥削到一无所有的无产者形象。她原本是高密乡最美丽的女人。但在广州打工时,陈眉被血汗工厂的一场大火毁容,变成了一个只能用黑纱包裹身体的女人。然而资本的逻辑总是贪得无厌的,它不仅要剥夺她美丽的外壳,还要将她物化为生产资料。正像李手为蝌蚪所描述的陈眉:“她就像一个工具,你只不过租来用了一下,如此而已。”资本家的一句“如此而已”,就将陈眉的孩子窃为己有,这也就难怪陈眉要发出这样的控诉:“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丑陋的茧,有一个美丽的生命在里面孕育,等他破茧而出,我就成了空壳。”在笔者看来,莫言的写作正是在这里触碰到一个极为深刻的命题:即当蝌蚪为一种形态的“生命政治”对“生命”的压抑而忏悔时,他正在成为另一种形态的“生命政治”的帮凶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小说的前三部分和第四部分虽然在表面上表现出对“生命”的不同态度,但却分享了共同的逻辑,即通过对“生命”的掌控来实现某种“政治”的目的,只不过前者是为了“国家前途,民族未来”,后者则是为了资本增值。
  
  陈鼻一家,是书中一个很极端的内容。陈鼻一家,有妻有女有钱有业,富裕而且幸福,后来两女儿还美若天仙。莫言虽然给陈鼻的是一个侏儒的老婆,但给了她幸福的爱情,是什么比爱情更让人没心肝?是陈鼻想要一个儿子,为了儿子,可以不顾袖珍老婆的死活,亡命躲藏生儿,为生儿而亡命。此后的生活,走向另一个极端,人人都在变富的时候,陈鼻贫而为乞为疯癫。莫言为增加他的悲剧色彩,还让她两女儿一死一烧伤为幽灵,还替人代孕,让失子母亲的悲剧在她身上上演。陈眉的悲剧,是因为以小狮子为代表的那一伙富人,更有藏身于后的那些不想承受生子之苦的恶富人,是因为以袁腮为首的那一伙奸诈险恶的商人,是什么让这些人没有心肝?是因为那些老了生不出儿来了也不忘记要儿子的意识,是因为那些有了学问有了官职有了事业也不忘记生儿子的意识,是因为那些有了钱为了钱可以不要心肝的意识。
  
  书中两个人的名字很有意思,姑姑“万心”,名字为心,那么她的“心”在哪儿呢?姑姑因父辈的影响等因素走上行医的道路,接生过无数的生命。她对革命事业的无限忠诚,即使遭遇文化大革命的蹂躏也不改其志。正因为她对革命事业的忠诚,她能不折不扣地执行计划生育政策,即使遭万人唾骂,即使血染双手被良心拷问,也决不手软。万心有“心”吗?“万心”,莫言在问万千的读者的心。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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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莫言先生的《蛙》所想所思